你问我,八九天是什么日子?
这个问题,真好。好得像一把生了锈的老钥匙,一下就捅开了我记忆里那扇吱呀作响的门。门后头,不是什么具体的日期,不是日历上那个可以圈出来的、冷冰冰的数字。
那是一种感觉,一种气息,一种刻在中国人骨子里、流淌在血液里的时间密码。
现在的我们,活得太“精准”了。手机APP会告诉你,今天几度,湿度多少,风力几级,明天是晴是雨。暖气和空调把四季的边界熨烫得平平整整,我们穿着单衣就能从一个冬天,直接“闪现”到另一个恒温的春天里。
所以,很多人已经忘了,或者说,根本就没体验过那种用身体去“数”着日子,熬过漫长冬天的感觉。
而“八九天”,就是这个“数”出来的结果。
这个“数”,就是数九。
我想,很多北方长大的孩子,耳朵里都灌满了那首童谣吧:“一九二九不出手,三九四九冰上走,五九六九沿河看柳,七九河开,八九燕来,九九加一九,耕牛遍地走。”
这才是我们祖先的时间算法,粗糙,却充满了智慧和画面的诗意。
一切的开始,是冬至。
从那一天起,太阳走到最南边,白昼最短,黑夜最长。这像一个信号,一个发令枪,整个北半球的寒冷,开始集结它最精锐的部队,准备发动一场持续八十一天的总攻。
于是,我们开始数九。
一个“九”,是九天。
“一九二九”,寒气只是先遣部队,试探性地攻击,你还能梗着脖子说“还行,不冷”,但你的手,已经本能地揣进了口袋,轻易不肯拿出来。
真正的硬仗,是“三九”和“四九”。
那才叫冬天!那才是冬天本来的面目,狰狞、不讲道理。风是硬的,像一把把刀子,从你脸颊上剐过去,留下红色的印子。空气是脆的,你哈出一口气,感觉都能在空中结成冰碴子,叮当一声掉在地上。河面冻得像一块巨大的、灰白色的石头,孩子们在上面打出溜滑,滑得鼻涕都甩出来了,也顾不上擦。
那十八天,是整个冬天最难熬的日子。我记得小时候,家里的窗户玻璃上,每天早上都开满了奇形怪状的冰花,像蕨类植物,像珊瑚,美得惊心动魄。你得用手哈好久好久的热气,才能勉强“融”出一个小洞,看看外面的世界。那种冷,是钻进骨头缝里的,任你穿多少棉衣棉裤,都觉得有个芯子是凉的。
那时候,时间过得特别慢。一天,就像一年那么长。
就是在这种漫长的、几乎绝望的等待中,“五九”“六九”悄悄地来了。
你会发现,咦?风好像没那么“横”了,变得有点“贼”,吹在脸上,虽然还冷,但不那么疼了。中午头,太阳底下站一会儿,后背竟然能感觉到一丝丝微弱的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。河边的柳树,还是光秃秃的,但你凑近了看,那枝条好像……好像没有冬天最深时那么干瘪、死寂了,变得有点润,有点韧。
这就是“沿河看柳”的奥秘。柳没绿,但看柳的人,心里已经开始泛绿了。
然后是“七九河开”。冰封了一整个冬天的河,终于扛不住了。先是“咔嚓”一声,一道裂缝。然后是更多的“咔嚓”声,冰面开始变得酥软、破碎,像一块巨大的酥糖。水,被压抑了一整个冬天的生命力,重新流淌起来。
当这一切都发生之后,就轮到我们今天的主角登场了——八九天。
八九天是什么日子?
它是“燕来”的日子。
当然,这不是说,一到“八九”第一天,燕子就“嗖”地一下集体飞回来了。这是一种诗意的、充满期盼的说法。
“八九天”真正的意义,是一种转折。一种从量变到质变的临界点。
如果说“七九河开”是冬天防线的第一次崩溃,那么“八九天”就是寒冷这个霸权主义者,彻底缴械投降的日子。
这个时候,你走出门,深吸一口气。
空气里,已经没有了那种“三九四九”时节凛冽的、带着铁锈味的冰冷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混杂着湿润的泥土、和一点点若有若无的草木复苏的气息。这种味道,特别好闻,它闻起来,就叫“希望”。
太阳,也完全变了。它不再是冬天里那个高高在上、只负责照明、不负责送暖的“大灯泡”。它的光线里,有了实实在在的温度,洒在身上,是暖洋洋的,甚至是有点“烫”的。你会忍不住脱掉最厚重的那件棉袄,感觉整个人都轻快了。
最妙的是傍晚。
冬天的傍晚,总是来得又快又急,天色一暗,寒气就从四面八方涌过来,催着你赶紧回家。但“八九天”的傍晚,它开始变得缠绵、温柔。天边的晚霞,色彩会更丰富,停留的时间也更长。风,也不再是呼啸,而是“吹面不寒杨柳风”的那种“拂”。
这就是八九天。
它不是一个节日,却比很多节日都更让人从心底里感到喜悦。
它是一种宣告。宣告着长达数十日的“囚禁”即将结束,宣告着生命力的全面复苏。
为了度过这漫长的八十一天,我们的祖先还发明了一种极具仪式感的娱乐方式——画九九消寒图。
我奶奶就画过。一张白纸,画一枝素梅,上面不多不少,正好八十一片花瓣,每天用红笔染一片。从冬至那天开始,一天天,一笔笔。当整幅梅花图都变得殷红如血、灿烂如火时,窗外,也一定是春暖花开了。
还有写字的。“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”,九个字,每个字都是九笔。一天一笔,写完这九个字,春天就来了。
你看看,多浪漫啊!
这不是简单的计时,这是一种对抗。用最美的、最风雅的方式,去对抗最严酷的、最无情的自然。这是一种信念,相信无论黑夜多长,寒冬多冷,春天,一定会来。
所以,回到最初的问题。
八九天是什么日子?
它是一场漫长战役的尾声,是胜利前夕的号角。
它是冰雪消融时,第一滴水落地的声音。
它是柳树枝头,那个最不起眼、却最倔强的嫩芽。
它是蛰伏了一整个冬天的生命,在泥土下,蠢蠢欲动,积攒着破土而出的渴望。
对于我们这些早已远离了土地、被现代文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来说,八九天更像一个提醒。它提醒我们,生命是有节律的,时间是有温度的。它让我们在忙碌和焦虑中,偶尔也能抬起头,去感受一下风的变化,阳光的温度,去听一听,那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,春天的脚步声。
它是一个属于过去的,却永远不会过时的,关于等待与希望的美好寓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