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来了。
一声闷响,不是那种清脆的、过年时分的“噼里啪啦”,而是更沉、更猛的一声“嘭!”。像是什么巨大的东西从高空坠地,又或者,是某个地下变压器的临终悲鸣。我的心脏跟着这声音狠狠地抽搐了一下,端着水杯的手也抖了。窗玻璃嗡嗡作响,余音不绝。
紧接着,是那种熟悉的、撕裂空气的尖锐哨声,咻——砰!这次近了。
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历。阳历,一个平平无奇的星期二。农历,也不是什么初一十五,更不是二十四节气里的任何一个。既没有伟人诞生,也不是什么纪念日。就是一个……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。
所以,今天是什么日子都放炮仗?
这个问题,就像一根细小的鱼刺,卡在我喉咙里,不上不下。搁在十几二十年前,这根本不算个问题。炮仗,是春节的专属BGM,是婚礼的开场锣鼓,是店铺开张的唯一指定背景音。它的响声,自带“报时”功能,你一听就知道,哦,过年了;哦,隔壁老王家娶媳妇儿了;哦,楼下那家亏了三年的小卖部终于转让出去了,新店主在讨彩头。那时候的炮仗声,响得理直气壮,响得有章可循,响得……让人心里踏实。
可现在,全乱套了。
这几年,尤其明显。炮仗声变得像个行踪诡异的醉汉,你根本不知道它会在哪个时刻、哪个角落,突然跳出来,冲你大吼一声。可能是凌晨三点,在你睡得最沉的时候;也可能是下午四点,你正开着一个昏昏欲睡的线上会议。它不再遵循任何逻辑,任何节庆,任何约定俗成。今天是什么日子都放炮仗,这句话从一句疑问,慢慢变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陈述。
我真的一本正经地研究过。我甚至加了几个小区业主群,每次有炮仗声,就悄悄窥屏,试图从邻居们的抱怨和猜测中,拼凑出真相。
“谁家结婚吧?”总有人这样开头。
“这个点结婚?婚车堵在晚高峰了?”立刻有人反驳。
“说不定是求婚成功了?”这是浪漫主义者的想象。
“拉倒吧,我刚在楼下遛狗,啥动静没有,就是一辆车开过去,停路边,点上捻子就跑,贼快。”这是现实主义的目击者。
你看,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找不到。那些炮仗,就像是城市上空的“漂流瓶”,只不过里面装的不是情书,而是一声巨大的、空洞的、不知所云的巨响。它被某个不知名的人,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,怀着某种不知名的心情,悍然点燃,然后射向天空。
我有时候会恶意揣测,放炮仗的人,图个啥呢?
或许是一种最原始、最粗暴的仪式感。现代生活太枯燥,太扁平了,像一张被无限拉伸的A4纸,从这头看到那头,毫无波澜。工作是重复的,生活是两点一线的,情绪是被压抑的。那么,一声巨响,一道火光,一缕青烟,就成了对抗这无边无际的平庸的武器。不管是为了庆祝自己中了五块钱彩票,还是为了告慰自己刚刚被老板骂过的憋屈,点燃一挂鞭炮,听那炸响在耳边回荡,似乎就能瞬间把眼前的苟且炸得粉碎。那一刻,世界是我的,这声巨响是我制造的,我用最原始的方式,向这个沉默的世界宣告了我的存在。哪怕只有一分钟。
又或者,这是一种怀旧情绪的畸形表达。我们这一代人,谁的童年记忆里没有那呛人的硫磺味儿和满地的红纸屑呢?那是集体记忆里最鲜活、最热闹的一页。但后来,一纸禁令,城市里安静了许多年。安静是安静了,但也好像少了点什么。那种混杂着硫磺、硝石和某种说不清的、属于节日的尘土气息,是刻在DNA里的年味儿。当这种味道被强行抹去后,总有人会心痒难耐。于是,他们开始用这种“打游击”的方式,偷偷摸摸地,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子里,给自己“补过一个年”。这声炮仗,不是放给别人听的,是放给自己童年的。
说真的,我已经不那么愤怒了,更多的是一种荒谬感。城市在进化,我们住进了越来越高、越来越隔音的楼里,人与人之间的物理距离越来越远,心理距离也一样。我们听不到邻居家的争吵,也闻不到隔壁厨房的饭菜香。我们生活在一个被精心过滤过的“无菌环境”里。然而,这突如其来的炮仗声,却像一把蛮横的锥子,瞬间刺穿了这层虚伪的隔音膜。它提醒你,在你看不见的地方,有无数鲜活的、你不理解的、甚至让你不爽的人和事,正在发生。
这声音,粗野、没道理、不合时宜,但它又无比真实。
它比手机里推送的完美生活真实,比朋友圈里精心修饰过的照片真实,比写字楼里每个人脸上挂着的职业假笑真实。它是一种失控的表达,一种原始的呐喊。它在说:“我在这里!”“我很高兴!”“我很愤怒!”“我TMD就是想听个响儿!”
当然,我还是不希望它响。尤其是在我刚有点睡意的时候。
但当我捂着耳朵,听着那“嘭……嘭……”的余音在楼宇间反复回荡,直至消失,我脑子里盘旋的,依旧是那个无解的问题:今天是什么日子都放炮仗?
也许,答案就是……今天,就是某个人生命中,值得放一挂炮仗的日子。仅此而已。
而我,只是个无意中闯入别人庆典(或者葬礼)的、倒霉的听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