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数字,就这么冷冰冰地躺在泛黄的信纸一角:1967.10.12。我盯着它,就像盯着一个密码。我外婆的笔迹,娟秀,但力道里透着一股那个年代特有的、被压抑的紧张。这封信是写给谁的?内容早已模糊,只有这个日期,像一枚钉子,牢牢地钉在时间的墙壁上。于是,我鬼使神差地想搞明白,1967年10月12日阳历是什么日子?
查万年历,答案来得飞快,甚至有点叫人失望。
星期四。
就这么简单。一个普普通通的星期四。一个在漫长历史中激不起半点涟漪的工作日。我几乎能想象出那一天的样子:阳光或许不错,秋高气爽,人们穿着蓝布或灰布的衣裳,行色匆匆,奔赴各自的“革命岗位”。空气里,可能还飘荡着高音喇叭里传出的激昂口号。一个平凡到乏味的星期四。
但,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?
我的指尖在键盘上没有停下,一个更深的答案,或者说,一个真正的“日子”,在我把阳历转换成农历时,豁然跳了出来。
农历丁未年九月初九。
重阳节。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这个发现,像一道微弱但执拗的光,瞬间刺破了“星期四”这个平庸的表象。重阳节,一个在中国传承了上千年的古老节日。登高、赏菊、饮菊花酒、佩戴茱萸。王维的“遥知兄弟登高处,遍插茱萸少一人”,那种思念与乡愁,几乎是刻在我们文化基因里的东西。
可那是1967年啊。
一个疯狂、激荡、所有旧有秩序和传统都被视为“四旧”要被砸烂的年份。我几乎无法想象,在那个“横扫一切牛鬼蛇神”的口号响彻云霄的星期四,这个叫重阳节的日子,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存在。
它还存在吗?
大概率,是没有公开的庆祝了。登高望远?可能会被当作游手好闲的“资产阶级情调”。亲友聚会饮菊花酒?更是容易被扣上“封建残余”的帽子。那个年代,连家庭这个单位本身,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撕裂。
所以,我外婆在那个特殊的星期四,那个被剥夺了名分的重阳节,写下这封信,她心里在想什么?她是在思念远方的亲人吗?她抬头望向窗外时,有没有看到一盆被悄悄藏起来、正在怒放的秋菊?她写下“1967年10月12日”这个阳历日期,是不是一种刻意的选择?用一个“革命”的、公认的纪年方式,去包裹一个私人的、传统的、甚至带点“危险”的情感内核?
这个1967年10月12日,一下子变得立体起来,充满了巨大的张力。
一方面,是宏大叙事的舞台。那一年,文化大革命的洪流正席卷着中国的每一个角落。武斗的阴云在一些城市上空盘旋,大字报糊满了墙壁,红宝书是人手一本的圣经。世界的另一端,越南战争的泥潭越陷越深,美国的年轻人正从“爱之夏”的迷幻中逐渐醒来,反战情绪日益高涨。就在几天前,10月9日,拉美游击队领袖切·格瓦拉在玻利维亚被处决,他的死,成为全世界左翼青年心中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和问号。
你看,这就是1967年10月12日的外部世界。喧嚣,动荡,充满了意识形态的激烈碰撞。每一个人,都被卷入这股巨大的历史漩涡里,身不由己。
而另一方面,是潜藏在水面之下的,一个古老的重阳节。它像一条沉睡的文化潜龙,被时代的坚冰暂时压制,但它的呼吸,它的心跳,依然在某些人的心底里,微弱地搏动。也许是在一碗朴素的面条里多加了一个鸡蛋,也许是母亲在孩子衣角悄悄缝上的一片艾草,也许,就是像我外婆这样,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,提笔给远方的亲人写一封语焉不详的信。
这是一种奇特的断裂感。
公共空间里,是革命的、集体的、昂扬的;私人情感里,却是传统的、家庭的、内敛的。1967年10月12日这个星期四,就像一个历史的横切面,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这种断裂和并存。它不是一个被欢庆的节日,但节日的精神内核——思念、敬老、祈求平安——却以一种更隐秘、更坚韧的方式,在人们心中流淌。
我想象着那一天的细节。北京的秋天,天空应该很高很蓝,刮着干燥的风。胡同里的柿子树上,或许已经挂上了橙红的果实。人们骑着叮当作响的二八自行车,车把上可能还挂着一个帆布书包,里面装着一本语录。他们可能在工厂里挥汗如雨,在田间地头参加劳动,在学校里“停课闹革命”。他们高喊着口号,批判着“旧世界”,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看到西沉的落日,闻到空气中桂花的香气,会不会有一丝属于“九九重阳”的怅惘,从心底一闪而过?
我不知道。
但我知道,1967年10月12日,绝不仅仅是一个星期四。它是一个坐标。它标记着一个传统节日在遭遇巨大历史冲击时的隐忍与变形。它像一面镜子,映照出大时代下一个个普通人的复杂心境。他们既是时代洪流的一部分,又是承载着千年文化记忆的独立个体。
如今,我们提起重阳节,想到的是敬老,是秋游,是螃蟹肥美的季节。它回归为一个温情脉脉的传统佳节。但当我再次抚摸信纸上那个已经褪色的日期——1967.10.12——我仿佛能触摸到那个时代的体温。那是一个滚烫与冰冷交织的时代,一个集体狂热与个人孤寂并存的时代。
所以,1967年10月12日阳历是什么日子?
它是一个星期四。它也是重阳节。它更是历史皱褶里一个深刻的隐喻,一个关于遗忘与记忆、断裂与延续的故事。它藏在外婆的信里,藏在所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们,心照不宣的沉默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