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要问我腊月廿八是什么日子,我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,不是日历上那个冷冰冰的数字,而是一股子味道。一股子混杂着酵母苏醒时的微酸、面粉本身的麦香,还有老式厨房里那口大铁锅蒸腾出的、能把玻璃糊上一层白雾的热气的味道。
这股味道,就是我童年里关于“年”最具体、最温暖的嗅觉记忆。
所以,对我来说,腊月廿八,它首先是个动词,叫“把面发”。
那可不是现在,随便超市买一包干酵母,温水一冲,半小时就给你一个“奇迹”。那时候,尤其是在我奶奶家,发面是件顶顶隆重的大事。得用“老面”,也叫“面引子”,就是上次做馒头剩下的一小团,被小心翼翼地喂着面粉养在瓦罐里。到了廿八这天,这坨沉睡的生命就要被唤醒。
我奶奶会把那块干硬的老面掰碎,泡在温吞的井水里,看它慢慢融化,散发出一种古老又倔强的酸味。然后,一口能当小孩澡盆使的大陶盆被抬出来,倒进去半袋子面粉,堆成一座白色的雪山。山顶挖个坑,把化开的老面水倒进去,接下来,就是一场力气与时间的角逐。
那面,可真不是好揉的。需要家里最有劲的男人,通常是我爸或者我大伯,挽起袖子,弓着腰,把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都压进去。一团干硬的面,在他们手里被反复地折叠、按压、捶打,从一开始的疙疙疙瘩瘩,慢慢变得光滑、柔韧,像一块温润的玉。这个过程,空气里全是“砰、砰、砰”的闷响和男人粗重的喘息。我们小孩就在旁边,瞪着眼睛看,觉得那团面里仿佛藏着一个孙悟空,正被我爸他们用蛮力降服。
揉好的面团,盖上厚厚的棉布被子,被郑重地安放在最暖和的炕头上。接下来,就是等待。
这个“等”,本身就充满了年的仪式感。我们不能大声嚷嚷,怕“惊了面”,奶奶说,那面就发不起来了。于是整个屋子都静悄悄的,只能听见窗外呼啸的北风和炕下灶膛里偶尔传来的柴火爆裂声。我们隔一会儿就想偷偷掀开被子看一眼,总被奶奶一巴掌拍回去。
几个小时后,那团面就真的活了过来。它不再是之前那个结实的“肌肉块”,而是膨胀成了一个虚胖的、布满蜂窝孔的“大白胖子”,体积足足大了两三倍。凑近了闻,那股子酵母的酸香气直冲鼻腔,霸道又亲切。
“发了,发了!” 这两个字一出口,整个屋子的空气都跟着松快起来。
“发”,在这里,可不仅仅是面团膨胀的意思。它承载了中国人最朴素的愿望——发财、发达、发家。把面发好,蒸出白白胖胖、喧腾松软的馒头,就预示着来年的日子会像这发面一样,蒸蒸日上,兴旺发达。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、对好兆头的追求。
所以你看,腊月廿八把面发,这句老话里,藏着多么沉甸甸的期盼。
当然,光发面还不够,重头戏是蒸馒头。
发好的面要兑上碱水,中和酸味,这又是个技术活,全凭奶奶几十年的手感。碱大了馒头发黄,碱小了发酸。然后,面团被分割成无数小剂子,全家老少齐上阵,围着大案板,一边揉馒头,一边唠家常。
大人们手脚麻利,揉出的馒头又圆又光,像一个个小小的雪堆。我们小孩,则分到一小块面,天马行空地捏出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:小狗、小猪、歪歪扭扭的小兔子……虽然最后蒸出来都“胖”得看不出原形,但那份参与的快乐,是现在任何高级玩具都给不了的。
奶奶还会在一些馒头顶上,用筷子头按上一个红点,或者嵌入一颗大红枣。那红,在雪白的面团上,简直是画龙点睛的一笔,一下子就把年的喜庆气氛给点燃了。
接下来,就是“蒸”。那是我家最大的一口锅,一次能叠上三四层笼屉。灶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,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唱着歌。很快,巨大的水蒸气就从笼屉的缝隙里拼命钻出来,整个厨房像个仙境,白茫茫一片,什么都看不清,只能闻到那股混合着麦香和枣甜的、让人幸福到眩晕的香气。
刚出锅的馒头,是人间的绝品。烫得根本拿不住,只能用筷子扎着,在手里左右倒换着吹气。顾不上烫嘴,狠狠咬一口,那松软、那香甜、那嚼劲……天呐,我觉得那就是“年味”最直接的翻译。
腊月廿八蒸出来的馒头,可不是吃一顿就完的。要蒸出足够全家人从年三十吃到正月初五甚至十五的量。因为按老规矩,过年期间是不能动火蒸东西的。这些馒头,就成了整个春节期间的主食。吃的时候拿出来热一下,口感依旧。
所以,腊月廿八其实也是一个关于“储备”和“富足”的日子。看着一筐筐、一盖帘的白馒头,心里那种踏实感,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。它告诉你,年,真的准备好了。
当然,除了“把面发”,在一些地方,腊月廿八还有个说法,叫“洗邋遢”或“打糕”。“洗邋遢”就是进行年前最后一次、最彻底的大扫除,把家里积攒了一年的灰尘污垢统统清扫出去,寓意“除旧布新”,把一切穷运、晦气都扫出门。这个习俗其实和腊月二十四的“扫房子”一脉相承,只是廿八这天,是最后的查漏补缺和彻底清洁。
而“打糕”则是流行于北方的另一个食俗,将蒸熟的糯米或黄米放到石臼里,用大木槌子反复捶打,直到变得黏糯筋道。这也是个力气活,同样充满了节日的欢快氛围。
但无论习俗如何演变,在我心里,腊月廿八的灵魂,始终是那盆正在悄悄膨胀、积蓄着能量和希望的发面。
如今,生活节奏快得像上了发条。我们不再需要花大半天时间去等待一盆面发酵,超市里各种包装精美的馒头、花卷、豆包应有尽有。方便是真方便,可我总觉得,我们省掉的那些“麻烦”,恰恰是“年味”本身。
我们省掉了等待的耐心,也失去了看到面团发起来那一刻的惊喜。
我们省掉了全家围坐揉面的热闹,也失去了那份共同协作的亲密。
我们省掉了满屋的蒸汽和香甜,也失去了那种嗅觉和味觉带来的、最深刻的家的印记。
所以,腊-月-廿-八-是-什-么-日-子?
它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民俗节点。它是一场关于食物的盛大准备,是一次家庭成员的温情协作,是一种对来年美好生活的虔诚祈祷。它是年的序曲里,那个最温暖、最扎实、最充满了烟火气的音符。
它是刻在我们这代人骨子里的,关于“家”和“年”的,一个具体而滚烫的仪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