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机屏幕亮了又暗，反反复复，像垂死挣扎的萤火虫。我盯着天花板，那上面有一小块水渍，形状嘛，有点像一只奔跑的兔子，也可能是我饿了。脑子里有个声音，黏黏糊糊地问：今天是什么什么日子？
不是质问，也不是好奇，更像是一句从潜意识深海里泛上来的、带着水草腥气的呓语。
我伸手去够床头的手机，解锁，打开日历。空白的。除了APP默认标注的农历节气——哦，原来今天立秋了——再无其他。没有纪念日，没有谁的生日，没有死线，甚至没有一个该死的会议提醒。社交软件的“那年今日”也静悄悄，看来去年的今天，我也是个乏善可陈的废物。
这可真是……一种巨大的、空旷的、令人心安的虚无。
地铁门开了，吞下一群人，又吐出一群人。面无表情的罐头。我也是其中一个。我抓着冰凉的扶手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残影，那个问题又冒了出来：今天是什么什么日子？
这个问题，在今天这个时代，简直像个笑话。我们还需要问吗？那块小小的发光屏幕，像一个全知全能的神，用算法精准地告诉你今天宜嫁娶还是忌远行，是某个小众艺术家的诞辰，还是国际接吻日这种听上去甜蜜又与我无关的节日。它会用红色的角标和震动的提醒，把你的时间切割成一个个精准的待办事项，把你的生活编排成一场不能出错的演出。我们被牢牢钉在日程表上，成为一个被规划好的“人”。
所以，当一个日子，它什么都不是的时候，反而显得特别起来。
我的工位靠窗，能看到楼下一小片顽强的绿地。一个穿着黄色雨衣的小朋友，正在追着一只蝴蝶跑，他妈妈在后面喊，慢点，别摔着。我突然就走神了。
记忆的阀门，是被什么拧开的？
也许是那抹明亮的黄色，也许是空气里那一点点雨后青草的味道。一下子，就把我拽回了外婆家那个吱呀作响的藤椅上。
那也是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下午。没有考试，没有作业，暑假的长尾巴拖得懒洋洋。外婆在厨房里熬绿豆汤，咕嘟咕嘟的声音，混着老式风扇的嗡嗡声，是我整个童年背景音的交响乐。我啃着一根快要融化的盐水棒冰，咸咸甜甜的汁水顺着手腕流下来，黏糊糊的。我当时在想什么？什么也没想。我只是看着院子里那棵巨大的香樟树，阳光把它的叶子筛成一片片破碎的金子，洒在地上。一只蝉声嘶力竭地叫着，然后突然，世界就安静了。
在那个瞬间，我无比清晰地感觉到，我，存在着。不是作为谁的儿子，不是作为某个班级的学生，就是一个纯粹的、正在感受阳光和冰棍甜味的“我”。
那天是什么日子？我敢打赌，那一天，在任何日历上，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。它不是儿童节，不是国庆节，它什么节也不是。它只是一个普通的，甚至有点无聊的，夏日午后。
可它，却成了我记忆里的一颗琥珀。无比珍贵。
我们现在，太执着于给每一天赋予意义了。情人节必须有玫瑰，生日必须有蛋糕，跨年必须有倒数。我们疯狂地拍照，打卡，发朋友圈，仿佛没有被记录下来的瞬间，就等于没有发生过。我们用尽全力去证明：“看，我拥有一个精彩的日子！”
结果呢？我们拥有了一大堆精美的照片，却想不起按下快门时的心跳。我们参加了一场又一场热闹的派对，却在曲终人散后感到更深的孤独。我们拼命追逐那些被高光标记出来的“大日子”，却任由那些构成我们生命底色的，百分之九十九的平凡日子，像指间的细沙一样，悄无声息地流走。
我们忘了，最重要的东西，往往就藏在这些“什么都不是”的日子里。
是某次加班深夜，走出公司大楼时，抬头看到的那轮特别圆的月亮。
是某个周末早晨，被阳光和面包香气唤醒的那个瞬间。
是和朋友在路边摊，就着啤酒和烤串，聊起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，然后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，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的那一刻。
是搞砸了一个重要的项目，沮丧地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，却看到窗外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，手牵着手，慢慢地走在夕阳里。
这些瞬间，它们算什么日子？它们什么都不算。它们不会出现在任何人的日程表里，却是我们作为一个人，真正活过的证据。是我们存在感的锚点。
我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，重新看向我的电脑屏幕。那些闪烁的光标，那些密密麻麻的表格，突然变得有点不真实。我敲击键盘，写下一行字，然后又删掉。
或许，今天是什么什么日子，这个问题的答案，根本就不在手机里，不在日历上，不在任何外部的定义里。
它只取决于你。
取决于你今天，是否愿意从那条既定的轨道上，稍微偏离那么一小下。去认真地闻一闻楼下咖啡馆飘来的烘焙香气，去仔细地看一看一片叶子是如何从枝头悠悠飘落，去耐心地听完一首偶然在电台里听到的老歌。
今天，可以是你决定重新捡起画笔的日子。
今天，可以是你第一次鼓起勇气和那个心仪的同事说“嗨”的日子。
今天，可以是你什么都不干，就允许自己好好发个呆，和自己内心那个疲惫的小孩和解的日子。
它不需要惊天动地，不需要向谁证明。这个“日子”的命名权，完全，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。
想到这里，我突然觉得，这个什么都不是的普通工作日，好像也开始变得有点不一样了。它像一张干净的白纸，之前我总想用各种日程和计划去填满它，现在，我却想在上面画一朵，只有我自己看得懂的，小小的云。
所以，你问我今天是什么什么日子？
我不知道。
但我知道，它正在成为，也仅仅是成为，我生命中独一无二的，“今天”。